海河交界的風景是多變的,因為潮汐來去都很洶湧,漲潮時像萬馬奔騰,盈耳都是轟轟的澎湃,驚天動地。
退潮的時候卻異常安靜,水波悄悄在河灘泥濘細沙間溜走,無聲無息,像自己身上的歲月。
海河交界,可以動,也可以靜,可以咆哮憤怒,卻也低迴溫柔,無緣無故就惋歎纏綿起來。
海河交界,色彩也很多變,漲潮的時候蔚藍的海水一綹一綹湧進來,濁黃的河水就一波一波退到岸邊。濁黃的河水多帶著上游山裡的泥沙,和澄淨藍色的海水每一日都用潮汐對話。
我曾經擔心過海河交界的兩岸過渡開發,許多雜亂的建築不斷無節制增長,像都市的惡性腫瘤,破壞了海河的寬闊美麗。但是,還好,秋日大潮洶湧,又覺得人如何自大,還是渺滄海一粟,遠觀的時候,就發現真正的風景依然大氣磅礡,有一天反撲,小小的人的雜亂也還是會被收納進自然的秩序中去吧。
霜降後一日,七等生走了。
他曾經是我迷戀過的作家。大學時讀「我愛黑眼珠」,震驚於七等生筆下的台北可以一夕間洪水暴漲,淹沒著繁華城市,書中的男子傖惶和城市居民一起避難,爬上高樓屋頂,看著不幸者墜落洪流,瞬息惡浪捲走。
七等生總是寫災難裡人擁抱著的身體,很像伊岡-席勒的廢墟上的人體。
那是上個世紀六零年代的島嶼城市,繁華裡交錯著毀滅,七等生、陳映真,都書寫了那個時代莫名的落寞感傷。
我曾經請七等生到我的大學演講,努力宣傳,來了不少學生,滿滿一堂,然後像耶穌一樣的七等生坐著,一語不發,很久很久,他微弱地說:今天不想講話⋯⋯。
校園裡很久傳揚著這故事,當笑話談,或憤憤然以為神經病。
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念起七等生,想念起那個時代,可以這麼決絕說:今天不想講話。
有一天島嶼遺忘了七等生也沒有關係,他並沒有想要被記得。他說:我是無政府主義者。anarchism ,陳映真最早的小說「我的弟弟康雄」也在日記裡說:「安那其」。
離「安那其」很遠了,名字希望被記住,希望刻在石頭上,都離「安那其」很遠了,所以七等生走了。聽說他遺囑海葬,所以會有時隨潮汐回來嗎?